一堵剑气,两重世界。
陆晓齐看着面前站立如松的闻花公子,清冷如月,他完全看不透这个人。明明第一次见到连川的时候,那张脸分明不是这样无情的。
他想起玉灵给他看到的第一幕记忆,是连川在念:“吾为檐上三寸雪,君为人间惊鸿客”。
闻花公子说连川骄傲烈火,可在连川眼中,闻花公子也是高高在上的人间惊鸿,可供景仰。这二人天生知己,生不同时,死竟同穴。
陆晓齐叹道:“所以棺中之人并非你与王妃,真的就是你和连川。”
闻花公子无言点头,古井无波。
这一番做派,前无古人,闻所未闻。
陆晓齐想法逐渐大胆:“不会是,你看上了连川,才杀了十里雪吧?”
话才出口,就知道错了,及对上闻花公子刀一样的眼神,他赶紧认怂:“我错了!”
真是那样去杀人,连川不可能同意。他刚才那样说真的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,折辱了人家大侠之名,放在古代是要被胖揍的!
闻花公子刚才那一下没扑过来咬他,真的很隐忍了。
陆晓齐冷汗如豆,决定安全第一,还是让闻花公子自己说吧:
“你跟我说邀请连川去南淮,他去了,路上救了个女人,然后呢?”
闻花公子看向虚空:“后来的事情,你其实见识到了。他们结伴南下,互生情愫。
连川不误正事,江湖浩淼中,每日与我飞鸽传书来往,互通有无,他不仅跟我描绘一路风物,更是搜集信息给我,我们一南一北二人联手,坏了不少贪官恶吏的好事,百姓口口相传,北侠连川入了关,贪官污吏缩进壳。我每次听到,便在清风里饮一口梨落酒,遥敬他一杯,虽然这歌谣中没有我,但那一个多月,是我此生中最开心最痛快的日子。在信件中,也从一开始的尊称改口为兄弟相称,连川为兄,我为弟。
终于有一天,飞鸽传书墨迹未干,说他人已在我大苍山脚下。
听到他到了,我心中异常欢喜,他说山下一古寺,老和尚无趣,一树梨花倒是极好,盼我快去,莫耽误花开。其实我山顶,闻香阁四处梨花如陌上雪,才是鼎盛,他所说之处不过荒寺,只不过经过他那么一说,我竟也觉得不错。便迫不及待,漏夜下山。”
陆晓齐看他身后浮现画面,大苍山间,闻花公子如一只仙鹤般轻盈,一路点叶掠枝,飞纵直下!陆晓齐突然特别羡慕他:有这样可以飞奔着去相见的人,是幸福和幸运的。
什么三两知己,这样的知己,只要有一个,乃是人生大幸!
看到这样的神仙友人,想想随时在背后踹他屁股的苏来时,陆晓齐苦笑。
闻花公子俊逸的脸渐渐柔和,十分珍惜地回顾每一帧画面:
“我进了孤云寺,就看见他在梨树下吹笛,那是我第一次听见他吹笛子,是我听过最好听的声音。没想到一支杀人的笛子,到了那时是最柔情之物。”
他闭上眼睛,陆晓齐便又听到了那日的仙乐。十分恣意洒脱,万般清澈不群。
闻花公子复又睁开双眼:“可惜,那不是给我的,那首曲子,是吹给那个女人。”
画面中,一袭崭新红衣如火的十里雪自破旧小禅屋中推门走出来,含情脉脉看着停下笛声的连川。闻花公子站在门前看到的正是这幅场景。
陆晓齐看到这里,偷偷去关注当时的闻花公子神色,只见他心如止水,暗暗松口气,至少证明连川他们郎情妾意本身,并没有让闻花公子心起涟漪。
“连川看见我有些惊讶,他说已经深夜,本以为我会明晨才到,我觉得唐突要走,他却一把拉住我,十分高兴,说这里风景甚好,他正要与那女人,拜月定终身,既然来了兄弟那便是天意留客,走不得!
我这才注意起眼神慌乱的十里雪。那时,我以为新妇娇羞,没有深究,只注意到,她腰间有连川的那一半凤佩。见到连川这样的孤鹰心有所属,我替他开心,可惜下山匆忙,没有贵重之物相赠,连川说,只要与他结拜成为今生兄弟,便是最珍贵的礼物,足慰平生。这提议,正中我意,我欣然答允。当天夜里,竟是我与他先拜月祭树,结成异姓兄弟,他在我面前,宰了我那头丢失了几天的心爱宠物梅花鹿,说大喜日子不能割手,鹿血为誓。顺便烤了鹿肉,还我当日大漠之请。”
闻花公子说到此处,终于笑了,那一笑如同海底之月,陆晓齐也看呆了。
他身后那一幕二人击花合奏又起,纷纷扬扬,是陆晓齐最爱的那一段了。
“那箜篌原是连川买给十里雪的,既然是双喜临门之日,我怎好提龙佩之约,便用一曲箜篌相和,与他笛声并走,取花前月下之意,贺他新婚,也真心的,贺我自己……有这样一个人与我并肩而行,我即使只做那松间煮茶客,慢听山峰流水声,也心满意足。”
陆晓齐叹气,高山名士难长久,天下好物不坚牢,到底是经历什么变故,才让这墓室壁画上的男儿,英年早逝。
陆晓齐发了个呆的功夫,闻花公子也闭上眼睛不说话了,画面一片黑暗。
陆晓齐看出来了,这就开始有问题了,要虐了吗?
死一般的静寂,陆晓齐不着急,歪着脑袋板等。
等到闻花公子再次开口,已经过去了约莫半个小时,接下来的每一个字,都似有泣涕血。
“我自知不宜久坐,饮了三杯,便先告辞回山,精心挑选各色礼物,打算天亮之后,送去给他。选好礼物之后我心满意足,站在楼顶极目远眺山脚,衷心祝福。
这时我收到探子每日飞鸽情报,说北侠连川出现在庶王府,遭遇围攻。我根本不相信这条消息,以为是误传,毕竟江湖上冒认连川的人不在少数。我本不是多事之人,只因那夜连川成婚不可打扰,我便索性去庶王府看看,打算天亮时拿去做笑谈。”
他说到这里,难掩愤恨之色:“等我到了的时候,王府内廷之中,被围的铁桶一般,府兵竟有千人之多,全部着甲张弓,一看就知道,那被困之人,是被设计,中了埋伏!我想看看,究竟是哪个不长眼的倒霉鬼,异想天开来闯庶王府……”
陆晓齐心里由得突地沉了一下,心道不会真是连川吧?小登科夜,春宵一刻值千金,这男人不跟美娇娘打架,跑出来打架莫不是有什么问题不成?脑子瓦特了!他闭住嘴怕自己不小心问出来。
闻花公子竭力克制情绪,绝望地闭上双眼。
身后画面,万箭齐发。
被围者黑布蒙面,以剑遮挡,扯住飞箭以牙还牙,以一当百好身手,他抓住一人做盾,一手执剑花,飞身便要掠上城墙。
陆晓齐觉得他就要突围了,不由得握紧了双拳。
这时身后楼上一声娇呼:“连郎救我!”
黑衣人一顿,立刻回头飞向城楼。
陆晓齐看得清清楚楚,城楼上被人挟持在手的,正是声嘶力竭的十里雪。
黑衣人于箭雨之中,飞速冲过去,身影诡异,一剑挑开楼上几个护卫,挟持十里雪的人也吓得退后,十里雪挣脱后,径直冲向黑衣人。
“连郎!”黑衣人紧紧抱住她,只下一秒,他便整个人顿住,瞪大了双眼,看着手持血刃的十里雪。
那灼灼目光之下,十里雪也吓得抖索起来,本来挟持她的人,立刻上前拖走她。
黑衣人面布脱落,正是连川。
他腹部中刀血流不止,只那么看着十里雪,没有问为什么,什么都没有问。
只有刚刚赶到目睹一切的闻花公子在身后的一声疾呼“快走!”
连川就那么突然后仰,鹞子翻身冲向箭雨腥风之中,一剑一笛左右格挡。
闻花公子一声响哨,数十名死士前赴后继,替他二人被射穿成了刺猬,重重着地。
闻花公子一扇在手,扑上前要救他。
哪知此时连川竟然反手一掌风,将他推出墙外去!
只那短短一瞬,又一波箭簇袭来!
等到闻花公子起身再入,已经见到前后穿透十四箭的连川,满身鲜血,站在尸堆之上。
庶王示意之下,弓箭手退下。
红衣的十里雪缓缓走到依旧站立不屈的连川身边,连川竟然含血一笑,捏断了笛子,微微张口说了两句话,手扶满酌长剑决然离世。
闻花公子红了眼睛,扇中祭出生丝,绞杀几人之后,随身红绫将连川的尸身和长剑一并卷走而遁。
画面再一次一片黑暗,此时的幽魂公子,也被黑暗裹住,不能自拔。
陆晓齐叹一声好险,他不知道竟会是这样的。
如此惨烈!
竟然是,如此如此的惨烈!
自己逼着这幽魂将他最不愿意记得的事情再次经历一遍,而他竟然还克制住了,陆晓齐自认为,在此之前他对着闻花公子那样咄咄逼人真是不懂事了。扪心自问,谁经历了这样的九死一生,都不会有什么理性。
若干年后闻花公子在宫殿杀人,不过是一报还一报罢了!
“所以,是十里雪设计了他,她究竟是谁?杀掉这样一个相公,她余生不悔吗?”
闻香公子冷喝:“她不配有余生!”
陆晓齐了然于胸,淡淡问他:“你当真活剐了她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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